第六章 求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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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清给林小西打电话。她急于去见郑立。
林小西一直处于像机器人一样连轴转的疲累之中,也早就心生对郑立那里的安然的向往了。
正好这个周末,王跳跳要补课,没回家。两个人选定周六上午过去。
郑立还是在那间安静的私人使用的房间等待着她们。这个房间别开一处,一条小径直通后门,和前区营业区域是分开的,有很好的私密性。而且,哪怕是前面营业区,也是一条幽静无人的走廊和外界区隔开,可以让前来寻求帮助的当事人,从容地进入预约好的咨询室,而又不必和别人交汇和碰面,同样也极好地保护了当事人的隐私。
和前一次来这里那种死而不僵的枯槁不同,杨玉清靠坐在圈椅上,一直忍不住地微微颤抖,像是寒冬不慎落水的流浪狗。
郑立没有问询,直接倒了杯绿茶过来。暖手微烫、入口却适宜。茶的清香沁入鼻孔,如同置身晨雾中的高山茶园,氤氲醉人。
林小西是真的累极了,直接坐在地毯上,头背倚靠着沙发,不过几分钟光景,居然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看起来,你和上次不太一样,是这样吗?”郑立坐在杨玉清近旁,低声问。
“呃,是的,上一次,我正处于婚姻的失败和打击带来的悲哀、失望、甚至绝望,但这一次,我好像那些将死之人,惶惶不可终日。每一分钟都不能好好呆着,都坐立不安。”
“那么,看一看,那些不安中,有些什么?”
“有担忧,我现在的工作不安全,这种不安全是致命的,因为我试着找了找工作,找不着合适的,我想,我会失业。”
“如果失业,你会怎么样?”
“我可以说身无分文,如果失业,没有地方住,没有饭吃,没有能力照顾孩子……”杨玉清说着,眼睛里多了越来越多的惊恐,正像一个卧床很久的人,突然看见了死神,“我害怕这种穷,像牲口一样,每分每秒都在生存线上挣扎,都在穷尽全力谋生,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去体验生而为人的可贵部分。日子紧巴巴的,从衣着到住处到一日三餐,透着衰败的穷酸气。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再也找不到工作机会,农民工还有祖居可以回,可是我呢,没有容身之所,也许到老死,只能抛尸荒野。我甚至听到人家讲,一个女人无力谋生养孩子,站在晚上的街边做那种生意,会觉得自己也会一样。”
“你很怕穷。”
“是的,很怕很怕。”
“你穷过吗?”
“没有,所以更怕。就像一座深渊,你望不见底,只能想象它到底有多深有多可怕。”
“你感觉没有人可以帮你?”
“是的。以前依仗爸爸和前夫,从未考虑过谋生的事。我认为这种依仗是会永恒不变的,这种永恒不变的依仗就是我所有的底气。我以为人生被许了一世安稳,从此再无风雨。可是,爸爸生意一落千丈了,前夫也离开了,我的人生就好像是被突然换了频道的电视剧,从童话变成了人间惨剧。”
“小西呢?或者是类似于其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人,也不能帮到你吗?”
“如果以前,我的底气来自于永恒不变的人,那么现在的害怕,就是因为我意识到没有什么人或事是真的永恒不变的,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例如工作,我只能做低端的工作,小西并不能使我变成和她一样职业阶层的人。我需要的是让我踏实和安心的谋生能力,小西并不能帮我完成这一点。”
“那么,孩子呢?”
“我没想过自己有多么辉煌的人生,曾经最大的愿望是年青时不拖累生自己的,年老时不拖累自己生的,前一个没做好,后一个我想做到。”杨玉清脑子似乎清晰了一些,接着说:“而且,我的怕,只能是自己必须要有谁也带不走、独立于任何人之外的东西才能解决。简单来说就是,离开了谁,我都能活得好好的,不受影响,才行。如果必须依附于谁,我会一直怕,是不会有安全感的。”
“你能独立谋生,才会有安全感,才会不怕。”郑立总是简洁而精炼。
“是的,就是这样的。”杨玉清长长吁出一口气。“我身体没有那么抖了。”杨玉清变换一个姿势,发现新大陆一样。
“你安定了一些。”郑立依然不疾不徐。
“为什么呢?”杨玉清有了点精神。
“你对自己多了些看见,也就多了些确定感。”郑立不像某些心理治疗流派,他很少去解释,通常只紧紧陪伴和跟随来访者。这种风格,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两个人一时无话,静默许久。
林小西饱饱睡了一觉,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跑过来和杨玉清坐在一张圈椅上,两个人盘着腿,紧紧倚靠在一起。
“清清,你的人生你需要自己走,但我是那个给你托底的人。”林小西用少见认真严肃的语气说。
“你听见我们说话啦?”杨玉清问。
“没有,直觉,我知道你怕。”林小西回应。
三个人相视一笑。
“今天周末,你会更忙吗?”杨玉清问郑立。她想多呆,但又怕耽误人家工作。
“他今天一整天都是我们的啦。”林小西不等郑立开口,半调侃地说。
“是的。”看杨玉清探询的眼神,郑立确认。
“工作室其他的咨询师会忙一些,这位郑立同学,和钱有愁似的,每天只接三个个案,每周不超过15个,周末双休,一天宅家里一天出去玩。雷打不动,人家加钱都不约。”林小西想起自己搬砖的艰难,有点恨恨的说。为了预防不测,想为杨玉清多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谁叫自己平时都是月光族,过惯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安生日子。
“做事只用七分力。”林小西看郑立微张的嘴,抢了他的话头。
世间最好的默契,并非听出你的言外之意,而是懂你的欲言又止。这一刻,看着他俩的样子,杨玉清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曾经,在王永富创业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的,也有这般的心有灵犀。杨玉清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嘴唇刹时苍白。
林小西一眼就看到了杨玉清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搂紧她一点,并轻轻按揉她的胸口。几分钟,看她脸色缓和过来,郑立已经把纸巾盒拿到跟前,林小西抽了一张,给她擦拭额前细密的汗。
杨玉清注意到了那纸,不是雪白刺眼,而是原木色,没有加香精漂白剂之类的工序,透着树木的原始香气,有种森林的朴拙和幽远。
“为什么呢?为什么做事只用七分力?”杨玉清缓过劲来,为了让他们不对自己过于担心,也确实有不明白,于是接起刚才的话头。
“我们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都是说猎人带着猎狗打猎,看到了一只兔子,猎狗追赶兔子,最后,兔子跑赢了猎狗,逃脱了,保住了小命。为什么呢?因为猎狗追兔子只是听从猎人的命令,没追到也没有什么损失,最多被惩罚饿一顿。但兔子就不一样了,如果跑不赢猎狗,就会丢了性命。所以,猎狗只是尽力而为,兔子是全力以赴。因此,兔子赢了。你们看,对于我们的时代,似乎尽力而为都已经不合格了,要全力以赴才可以。这和做事只用七分力不是背道而驰吗?”杨玉清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劲上来了,一口气说这么多,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林小西这次破天荒不抢话了,像一只灵活的麻雀那样,双眼晶亮地望着郑立。
郑立今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浅灰色毛背心,里面一件米白的净面衬衫,下面是同色的浅灰色长裤和棉布拖鞋,轻轻走动时,周围荡漾着浆洗布的米香味。他无论或动或静,总像是一株移动的植物,和满屋的花草融为一体。
“你们看海浪,到最高点的时候是不是就会狠狠跌落下来?你们看月亮,到最圆满的时候是不是就要由盈转亏?你们看树木,最繁茂的盛极之后是不是就会凋谢?《周易.丰》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老子在《道德经》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郑立一直让杨玉清觉得是安静、寡言的,这一翻侃侃而谈,很是意外。
“然后呢?”杨玉清半张着嘴,急需下文。这一段话,就像洗完澡在满是蒸汽的卫生间照镜子,要急于把镜子擦拭一下,才能看清。
“简单说来,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是盛极必衰,且周而复始。既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那就不要满不要盈就好了。否则,不可避免,就会转化到下一个阶段。所以,世人皆求圆满,有一个人,却‘求缺’,把书斋命名为‘求缺斋’,这个人是曾国潘。”郑立这翻话说的,就像天亮要起床天黑要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所以,凡事不可太满太过,就像中国画一样,要懂得留白。”看杨玉清依旧一脸懵懂,他补充一句。
“我只能感到你的话很妙,但有些什么,我理解不了。我在想,当今社会竞争的激烈,大家都在拼命打鸡血灌鸡汤,拼尽全力都可能一败涂地,都在吹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和只用七分力,是不是太矛盾了?”杨玉清不解。
“尽人事,听天命。你慢慢来。”郑立的笑,一个男人的笑,居然是慈祥。
“人生是一场修行,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在路上。”林小西感慨,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郑立。
“我去做饭了。”郑立立即起身,林小西催饭的眼神,他太知道了。
听了这句话,马上,林小西脸上,如同烟花绽放在夜空一样,笑容灿烂。
周遭在杨玉清看来,都是灰败、坚硬的。对饭食,很久都没有什么像样的胃口。今天来郑立这里,有了点暖色,但悬在头顶上的鞋子什么时候会落地,或者,自己抓的救命稻草什么时候会断掉,都让她不寒而栗。
郑立做饭,也像他的人一样,安静顺畅。不过半个小时,四菜一汤端上了桌。除了一道清蒸鲈鱼,其余的都是素菜,五彩斑斓,好似春天的田野。杨玉清第一次见芦笋和杏仁搭配,鲜嫩碧绿的芦笋,金黄香脆的杏仁,这道清炒芦笋这么光彩照人。还有沙拉时蔬,紫贝菜,苦菊,彩椒,姹紫嫣红。一道黑木耳炒山药,黑白之间,是桌上最简朴的一道菜,装在石盘里,像是大地,是这些菜式的背景和底色。最有风姿的要数那道汤了——文思豆腐,菊花状怒放在绿瓷的汤碟里,一幅风姿卓约、冰清玉洁的样子。
杨玉清以前老是被王永富取笑“小资”。今天一见才知道自己那个只是雕虫小技,这个才是,是什么?不是故作姿态的装,不是所谓小资式的卖弄,是审美,真正的审美。
胃里涌动出一股暖流,胃口是惊蛰后的虫子,在这一刻,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