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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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随颜蝉回到小屋前, 颜双枝已等候在那里了。
一见到叶鸢,她就说道:“‘天衍’接到我的报告,立即就有了回音, 我们现在出发吧。”
“这么快?”叶鸢惊讶道,“我们出发去哪里?”
“去太泽山。”颜双枝说,“‘天衍’恰巧聚在太泽山商议要事,于是索性邀请我们去赴会。”
“颜飞章也在那里么?”
“给我回信的并非颜飞章,但既然‘天衍’都在那里, 想必也能找到颜飞章。”
叶鸢正要说好, 苍舒正好从她身后款款走来,替她说道:“好,那我们去太泽山。”
叶鸢本以为他还在屋子里琢磨机关, 没想到他却从自己身后走来, 苍舒撞见她的目光, 已读懂了她的疑惑,不等她问就微微一笑,态度自然地解释道:“我刚才想去找你,不巧与你错开了。”
“原来是这样。”叶鸢接受了这个解释,“现在来也正好, 这就走吧。”
他们乘上柳叶舟, 仍是颜双枝掌舵, 叶鸢趴在船边,和地上的颜蝉道别。
她们虽然相处时间尚短, 但双方都很喜欢彼此,又都有点小孩儿心性, 一道别就道别了很久, 叶鸢一直到把手挥累了才坐回飞舟中。
她眺望前方被层云缭绕的太泽山, 虽然知道还隔着很远,但在此处就已能够感受到太泽之雄伟壮丽。
叶鸢对颜双枝问道:“我们要飞多久才能到太泽山呢?”
颜双枝在心中算了算,回答道:“大约半日。”
“太久了。”苍舒忽而说道。
叶鸢转脸看他,见到小师兄立于船首,轻舒右臂,展开五指,从肩到指形成一条直线。苍舒沿着这条线,让目光延展而去,一直到远处的太泽山。
颜双枝不解道:“苍舒道友这是在……?”
叶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在颜双枝耳边轻轻说道:“你可知道缩地成寸之术。”
“我知道,但缩地成寸之术不是要借助阵盘么?”颜双枝小声地说着,忽然想起在抚仙郡城主仙府中见识过的、苍舒隐空手结阵的本事,不禁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此时,苍舒已在心中画好了阵盘的符文。
他从指尖塑出灵丝,这些灵丝飞速交织,构造出符文,阵盘初具雏形后,又被结入经纬,在苍舒的感知中,半座北辰都被纳入灵识中,成为了他灵台中的一副棋盘。苍舒在棋盘尽头落下第一子,它代表的是太泽山,随后落下的第二子则代表了他们所在的这只飞舟。
苍舒将棋盘折合,两枚棋子猛地越过其间相距的无数纵横,骤然相击。
叶鸢一手握紧颜双枝,一手握紧船沿,在一阵巨震过后,她们抬起头来,已经再看不到那座高山。
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们走进“天衍”所在的太极殿中,引路纸人把他们带到内殿门前,暂且停下了脚步,叶鸢本以为他们要在这里等待通报,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殿门就已为他们打开。
引路纸人对他们行了一礼,退守在门侧,给他们让出路来。
叶鸢跟在颜双枝身后走进内殿,殿门在她身后关闭,内殿忽而暗了下来,叶鸢不由得提起警惕,她身边的苍舒则抬头望向太极殿穹顶。
他对叶鸢小声说道:“小鸟,看星图。”
叶鸢也向上望去。
经过外殿时,她已察觉到太极殿极其高大,到了内殿,更觉得穹顶高远——在那穹顶之上,悬着一片星幕,叶鸢一眼看见最明亮的帝星,又围绕它找到了北斗,接着各星宿依次布开,四象俱全,圆融一体。
叶鸢的目光落回殿内,发现内殿也呈圆形,席位环状排开,不分主次,她数了数,正是二十二座,恰合“天衍”席位之数……但这些席位上都罩着幕帘,只能望见隐约的人影,却看不见席位上“天衍”们的真容。
颜双枝走上前去,正要说话,穹顶上突然有一束光落下,照亮了内殿中央的一方戏台,丝弦与口白随即响起。
“鸿驭流光泰宇清,灵源初启北辰明。
云中缥缈崟岌相,日下瞻依白玉京。”1
开幕过后,戏台上的偶人也倏尔动了起来,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文。
那只偶人身着锦绣云袍,手持一把宝光熠熠的华美长剑,在戏台中上下翻飞,将面前出现的海魔与邪修一一斩除,来到了一方遍布着崇山峻岭的大陆上。
叶鸢终于从情节中分辨出来,这出戏原来说的是鸿轩尊者的故事。
颜双枝候在原处,正在进退为难时,有一张天干席位前的幕帘忽然亮起,帘后传来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
“来者可是怀永城主颜双枝?”
颜双枝应答道:“正是。”
“‘天衍’已知悉抚仙郡一案的内情。”那道声音说道,“为表尔功,特向怀永赐下——”
颜双枝不禁抬起头来,屏息凝神地倾听着。
“特向怀永赐下灵丹百粒,灵钱万两。”
颜双枝愕然。
她强自平稳心绪,再问道:“按
照规定,若顺利破解此案,‘天衍’当向我怀永降下灵脉……”
那老者反问:“是谁向你做出这等许诺?”
“……地支颜氏。”颜双枝一字一句道,“卯宫家主,太和真人,颜飞章。是他曾经向我许诺过。”
执掌天干的老者闻言低笑起来,不仅是他,渐渐又有不同的笑声在内殿中响起,这些笑声有高有低,越来越多,交织在一起,几乎盖过了戏台上的曲乐。
一个女声响起,在那声音传来的帘幕后,隐隐能看见女子掩唇而笑的窈窕身影:“听见了么,颜飞章?你还不现身为她做主?”
颜双枝的目光在这些幕帘上逡巡着,最后定格在其中一张上,这面幕帘上绘着卯宫的家徽,但它却始终沉寂着,久久没有亮起。
“他不在这里。”忽然有一种猜测出现在颜双枝心中,她喃喃道,“难道他这一系已经——”
“没错,颜飞章今日并未赴会。”那女子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即使是修真之人,也难免遭遇种种意外,况且颜飞章本来就是天干地支中最不务正业的一位,没有他在这里,难道‘天衍’就会停摆不成?”
另一道年轻男声接上了她的笑语:“颜飞章此举实在不像话,依我看,索性将他的席位除去更好。”
最后,颜双枝听见他叹道: “毕竟这北辰洲上的颜氏,还是太多了些。”
叶鸢眼神一动,与苍舒耳语:“颜飞章不在场,莫非是因为受到暗算了么?”
“大抵就是如此。”苍舒的目光一面面地扫过帘幕,“恐怕在场的‘天衍’都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北辰只有这么大,能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些天干地支的确有十足的动机。”
说着,苍舒勾起一个笑容:“你看,小鸟,我早说过,北辰与妖洲没有什么不同。”
戏台上的偶人已演到平山填谷重塑北辰一节,而那年轻男声仍在说话:“‘天衍’今日聚集在此,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既然要褫夺颜飞章的地支名号,自然也要收回他城中的灵脉,要如何处置这几支灵脉,才真正值得斟酌一番……对了,还有你,颜双枝。”
那男子似乎刚刚才察觉到她的存在,轻慢地说道:“既然你将抚仙的灵脉从颜晟手里拿了回来,让我们今日能分的灵脉又添一支,看来这点赏赐确实太轻——这样吧,我将灵丹和灵石的数量翻一倍,都从我的私人财库中出。”
颜双枝的手死死抓紧了□□,却只是轻声问道:“你们瓜分抚仙郡的灵脉,那抚仙的城人该如何生存下去
?”
“在北辰洲,连颜氏都嫌太多了,何况是凡人!”男子大笑起来,“颜双枝!你有闲情逸致关心凡人,不如用那些灵丹灵石好好提升修为,省得到下一届论星大会时,和颜蝉一样被打断灵根——哦,是我疏忽了。”
他满怀恶意地说道:“灵根被毁后只剩百年寿命,下届论星大会到来时,也是颜蝉殒身之日,你要为你姐姐守丧,兴许并不来了呢……”
“论星大会还有五十余年。”
颜双枝握着□□,向声音传来的那一面帘幕走去,那面帘幕上的家徽曾溅过颜蝉的血,令她恨之入骨,但几十年来,她却只能一直将这愤怒压抑在心中。
“我大可以等到能够亲自手刃你的那一天……”
她的步伐很慢,而每走一步,她眼中的怒意都更加勃然。
“但怀永郡——却无法再等五十年!”
叶鸢第一次见到颜双枝出枪。
这一枪迅猛如电,又重逾千钧,它带起的疾风狂卷起帘幕,坐在帘后的修士起初还容色不改,他正要发动宝器,却不料枪影忽然分作了无数支,他慌忙去防,当即被两道枪刃搠透了手背。
这名修士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枪影仍然不断落下,雨点般刺穿他的手脚,胸腹,不断溅起血花。
“你这般下贱的东西,连提到我姐姐都算是污了她的姓名。”
颜双枝踏进血泊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涕泗横流的脸,高高地将枪提起。
“颜双枝,我的家系绝不会放过你的!”那名天干修士嚎叫道,“‘天衍’!她在太极殿中犯下重罪!你们竟也坐视不理么——”
不等他说完,颜双枝手中的□□已经落下。
那修士的话戛然而止。
鲜血汩汩涌出,漫到了帘幕之外。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殿内唯有舞台上的唱声格外清晰。
良久,先前的女声轻叹道:“早说了不该让这样的草包位列‘天衍’,看来他家真是气数将尽。”
又有几道新的声音响起。
“要向他家通报么,让他们再推举一名子弟上来?”
“不如先将此位空悬,等到论星大会再一并选出新的两支家系?”
忽然有一人问道:“那收回的灵脉应当如何分配?”
这句话被说出以后,殿内更加嘈杂起来,戏台上赞颂着“诸星齐降北辰洲”,席座上却正为灵脉争夺不休,颜双枝低头看着那天干修士凄惨的死状,心中却渐渐感觉不到快意,反而陡然产生
了一种荒谬感。
难道这就是北辰洲么?
这时,最初那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肃静!”
殿内的嘈乱在这声喝令下顿时消失,老者继续说道:“颜双枝,你挑起内斗,屠戮同族,按照律则,应当处以极刑,此为第一项重罪。”
听见这一句,颜双枝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但那老者继续说道:“你扰乱太极殿,公然挑衅‘天衍’,应以谋逆论处,此为第二项重罪。”
&a;ap;gt; 颜双枝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那名天干修士对颜双枝的声音充耳不闻:“半刻后,重陵塔将降下天罚,株连尔城,以儆效尤。”
穹顶星图中骤然抽出数道锁链,击落颜双枝的□□,再缠向她的四肢躯体。
戏台上,情节也来到了最高潮处,曲乐声越来越盛。
“天衍嵽嵲驾日光。”2
那偶人一面舞剑,一面唱道。
“青锋三尺耀寒霜。”2
戏台之下,剑影一闪,霜戎剑横锋断水般截断锁链来势。
有人走上前来,光束先映亮了她的剑,然后是她的手、她的肩臂和面容。
“来者何人?”
她回答道:“桑洲,叶鸢。”
“你是怀永郡客卿?”
叶鸢说:“不是。”
那老者又问:“你不报师承山门,是散修?”
叶鸢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下说重陵塔要对怀永降下天罚,行刑者是重陵神子吗?”
“自然是。”
“他当真愿意替你们行此刑么?”
“代‘天衍’行刑,诛灭谋逆者,本来就是重陵神子之责。”
她说:“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愿意了。”
那老者提高了音量,顿时声如雷霆:“区区散修,休得置喙我北辰事务!”
“我们并非散修。”苍舒说,“不过是觉得,在座诸位,没有一个配听我山门之名罢了。”
叶鸢看向小师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老者动怒道:“黄口小儿!!”
星图中降下更多锁链,叶鸢望着穹顶,忽然对苍舒说道:“还有半刻钟——小师兄,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 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
”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
“不必挂怀。”鸿轩尊者微笑道,“这些话与你在北辰洲的一切所见一样,不过是一枚种子。”
他抬起手来,叶鸢感到怀中的锁灵囊开始隐隐震动,她打开袋口,一封信从其中滑出,飞向浮台之上,落入鸿轩尊者手中。
“我已收到信了,至于天衍珠,你自己就去把它带走吧。”
话音未落,叶鸢感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是这座重陵塔在送客。眨眼间,她被一阵风推向塔外,落在了通向浮岛的阶梯中间。
这些阶梯为淡青玉石所刻,同样一块块悬浮在空中,叶鸢想起来意,正要再攀向重陵,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
在错身而过时,叶鸢望见他的侧颜,从眉目中认出了他,于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袖子。
“留步。”
对方似乎此刻才忽然惊觉她的存在,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比叶鸢多走了一阶,于是叶鸢抬起头,向他问道:“颜思昭,你要入塔去做重陵神子了么?”
那少年收起神情,冷淡地颔首:“是。”
“那你这一去,要何时再来呢?”
“没有何时。”他说,“直到道体寂灭,神子再不出重陵。”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北辰你都还没有走遍,怎能就这样用一生去枯守一座塔呢。”
少年说道:“自鸿轩仙祖开北辰起,就是这样的规矩。”
“那我不如这样问你。”叶鸢说,“颜思昭,你攀上这浮岛的每一级,都是出自本心么?”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
/&a;ap;gt; &a;ap;ap; nbsp;在这沉寂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它从北辰洲西境的青乾峰来,越过万里,才吹到了太泽山的浮岛之上。
少年不禁望向这缕风,它奔走了这么远,不免像旅人那样风尘仆仆。它先拂过玉阶,又穿过他们的衫袖,最后在一株枯木下放慢脚步,它在人间沾染的尘土与砂砾缓缓而落,而就在这缕风倚树睡去的片刻,枯木开始重新生发,它长出绿叶,一簇一簇地开出鲜红的花朵,明艳宛如朝霞。
“颜思昭。”叶鸢站在这片绚烂下看他,长剑辉映着繁花,“如果怀永郡的树开了花,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景?”
颜思昭的身形开始改变,风起风息,他已变作了与叶鸢相遇那时的容貌,“天衍”施加在他神魂上的锁魂术被解开,冥想境开始坍塌,毁灭顺着玉梯一级级攀爬上来。
在崩坏之中,他回望叶鸢,问道:“你为何还不回桑洲?”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她微笑着回答,“颜思昭,等我去找你。”
随着颜思昭的苏醒,他的冥想境湮灭,叶鸢回到了两扇大开的石门前,她走进塔心,这回的重陵塔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一座,浮台上的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个人。
二十二道金色符文不断自浮台阵盘中升起,锁链般加诸其身,夺走颜思昭对躯体的控制力,在符文的驱使之下,他将手中之剑缓缓抬起。
“叶鸢,快走。”
叶鸢并不说话,但她也已扬起了剑尖。
颜思昭比叶鸢先一步出剑。
他的剑气向叶鸢席卷而去,然后,叶鸢才挥出了自己的剑。
两道强大的剑气在重陵塔中相击,几乎撼动整座浮岛,塔中的书册被余波撕扯,无数纸页在塔中翻飞。
在相持之中,叶鸢的剑气渐渐占了上风,它以恢弘之势淹没了对方的锋锐,但这一剑并未就此结束。
它是寰宇下的广博潮汐,一往无前地奔向天际,剑气摧毁阵盘,浮台也随之破碎,神子离开囚笼,也从他的云端坠落。
他忍不住望向那个总是搅乱他的心绪,永远带来意外的人,却发现她也正在望着自己。
叶鸢轻灵地踏着书页,如同飞鸟般跃上半空,经过颜思昭身畔时,她轻抚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下一瞬,两人错身而过,他们背对彼此,同时对这座重陵塔出剑。
剑光之中,屹立千年的重陵塔和其代表的秩序终于开始崩落。
重陵□□塌带来的巨震传到太极殿内,混乱之中,无人再顾得上小小的怀永城主,颜双枝从穹顶跃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属于天衍的巢穴,毫不犹豫地离太泽而去。
另一边,苍舒漫步在太泽之上,他并未御剑,却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向明月走去。
月色中,苍舒见到了一片树影,那是太泽山最高大的一棵古银杏,在银杏树顶,正立着一名修士。
苍舒望去,发现下方的太极殿与上方的重陵塔,在此处都一览无余,不禁笑道:“颜飞章前辈,真是好雅兴。”
“百年以来,天道之下,我与你师尊元临真人的卜算之术无人能及。”那修士并未回过头来,却准确地道破了他的姓名,“苍舒隐,看来此后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苍舒轻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你也精通卜算,难道会不知?”那修士说,“没有人能够操控卦象,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但有一件事我却能明确地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灵丝尚未近其身,就已被齐齐截断,颜飞章直视苍舒,对他说道:“至少在今日,你还杀不了我。”
他俯瞰喧然的太极殿,又仰望静默的圆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3
颜飞章似是自语,似是感怀,“还有一线生机,却在——”
他忽而止住不说了。
“我得去收拾天衍那帮蠢货留下的残局了。”颜飞章微笑道,“苍舒小友,今夜月色清净,星轨明晰,你不妨在此参悟一夜。”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颜飞章离开后,苍舒低语道,“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天外。
重陵塔的崩塌,让浮岛也一并陷落。
叶鸢以袖挡去扑簌簌掉下来的塔砖,忽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颜思昭抱着她,在这副末日般的景象间穿行。
他们落于太泽山西南,叶鸢遥望向浮岛的方向,看见陷落已殃及了玉梯,忍不住去看颜思昭的表情。
他默然地望着面前的毁灭,月辉洒落在他身上,叶鸢看不出他的情绪,单单看出了他着实很美。
此时,颜思昭忽然转过脸来看她,叶鸢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又不小心说了些唐突佳人的话,好在他只是问她:“你还是要取天衍珠?”
“自然是要的!”叶鸢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我都快忘了,我还得去找颜飞章……”
她的话忽然顿住,这次是颜思昭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必去找他。”
他说。
“入塔之日,神子必须受礼,让天衍珠融入骨血,礼成之后,才能令重陵认主,接管灵脉图。”
他垂下眸光,叶鸢几乎能看见月华之下,他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颜思昭牵起她的手,引她去感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
“天衍珠就藏在我的心脏中。”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就亲手将它拿走吧。”
叶鸢好一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莫非你要我剖心取珠不成?”
他松开叶鸢的手,许久才答道:“若你要取,我愿意给你。”
“我却不愿意杀你。”叶鸢看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颜思昭,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颜思昭抬起目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们刚刚一剑劈倒了重陵塔,从坠落的浮岛中逃出来,头顶没有烟霞般的凤凰花,身后倒可能很快便有天衍派来的追兵,但唯有这一刻,他们置身于沉默温柔的月色中,只凝视着彼此。
“既然你没法只将你的心给我。”叶鸢说,“那不如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好了。”
——“颜思昭。”
“和我回东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