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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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林晏晏都认为,人类的记忆就是情感的枷锁。
记住什么事,记住什么人, 往后,就会成为自己情感的包袱。
她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也绝没有褚云的正直,乔潇的热心。
然而这一刻,她还是泪流满面。
过往的记忆,见缝插针似地冲进她的脑海,被迫要去面对作为一个人必须要面对的丰富情感, 她太难受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再美的人哭起来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乔潇被她吓了一跳,一直拽着刘淼的手早就放开了。
然而刘淼也没有走, 男孩一脸的纠结, 看看乔潇,又看看哭到打嗝的林晏晏,皱着眉头, 说道:“我转系了你这么难过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把我当朋友?”
林晏晏见着他这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就想破口大骂, 眼泪没有停, 哑着嗓门就对着他喊:“谁要和你做朋友?你这个人, 自负又自卑, 倔强又偏激,嘴贱还抠门。你说你有什么优点?让我们想和你做朋友?”
这话要一般人听了估计就废了, 但刘淼是谁啊,他早就学会了不理会旁人的看法,笑了笑,“那你哭个屁。”
“我是为你哭么?我是为了我们学院哭!我也想走, 你也想走,她也想走,我们每个人都是闹哄哄进来,折腾两下就想走。老师们辛辛苦苦教我们,最后都成了一场空。老师总觉得可以一直教下去,结果也不能一直教下去。”
“可是你们不是没走么?”听到最后一句话,刘淼哑了嗓子,他也很喜欢刘教头。
乔潇低头从包里给林晏晏拿纸巾,听到刘淼的话,猛的抬起头,“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走了没关系,不拖队伍后腿,反正你刘淼不会走。”
林晏晏点头,语气丧丧的,“我们确实是这么想的。”
两人不约而同都盯着刘淼,那目光落在刘淼身上,让他觉得像火一样烫。
刘淼别开脸,思绪飘远,犟着脖子说道:“做博物馆工作有什么好?我们国家的老百姓有文物意识么?我在博物馆实习,说的最多的三句话就是,希望大家都能文明参观,不要往里面投钱。希望大家都能文明参观,不要开闪光灯拍照。希望大家都能文明参观,不要触碰玻璃。可是有人做到么?极少数!兰州霍去病的雕像看过没?被摸得油光曾亮!杭州秦桧夫妇的雕像看过没?不知道是哪个傻逼说摸了能连年益寿,都给摸秃了。还有,博物馆工作人员的素质也是参差不齐,我去临潼博物馆,一个唐三彩标识,写是三彩南瓜。搞笑么?博物馆也要懂农业史的好么?南瓜到明代才进入中国,唐代的南瓜还在美洲待着呢!三彩蒜头罐都认不出,也不知道是错了几十年!这么一想,有意思么?没意思!”
林晏晏接过乔潇手里的餐巾纸,擦了擦眼泪,她斜眼看着刘淼,被他的话气笑了,小姑娘脸上写着倔强,冷冷说道:“你现在说这个话就很没有意思了!考古学也好,博物馆学也好,都是一门新兴的学科,这是我们大一入学在新生欢迎会上就知道的事情。这原本就是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路,上头有荆棘,有野草,甚至有拦路石,有傻逼不都是正常的吗?拿这个来说事你真的没资格继续学下去。”
说着,她慢慢缓过劲来,头一次对刘淼这个人掏心掏肺,“我们学院的老师,对你都有很高的期望,与其说,他们是不希望你转系,不如说,他们是不希望你做错选择。是,有些事情在你看来是很搞笑。前段时间我和褚云去国博,也看见过一对小情侣,男的说这个叫明洪武的人真有钱,女的说,姓明的都有钱,你看边上还有好多其他姓明的人家的东西。我都笑了,简直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的无知。可是褚云没有笑,他看我一眼,说,任重而道远。当时我就回过神来了,可不就是任重而道远么?所有的新的局面想要被打开,都是要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的,说难听点,就是要有愚公的精神。我们今天的生活,从不是平白而得来的,是无数的先烈用鲜血换来的。你以为你换了一个专业,就能够马上成功么?不会的,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行业都不会有一步登天。能够站在山顶的只会有一小部分人,而那部分人都有同样的特质,那就是日复一日不问得失的努力与坚持。”
讲到这里,林晏晏随便找个座位坐了下来,她想起来那一天,她和褚云聊到刘淼。
当时,她恰好看到李白的《清平乐禁庭春昼》。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她当时就想,潇洒如李白,也会迫于无奈写下阿谀奉承的诗句。但还好,他终于决心离开宫廷,天子呼来不上船,也算是果断决绝。
但最后再想到他的结局,又觉得,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的执念陷入困境。
有些念头,一旦有了就会放不下,跨越千山万水也放不下,天崩地裂也义无反顾地放不下。
管他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平了执念才能罢了。
这么一想,执念真不是个好东西。
但人之所以为之人,或许就是因为有执念。
不然碌碌一生,太平凡了。
她当时就问,“如果刘淼真的转系了,这里的一切会不会变成他的执念?”
后来她又不禁问褚云,“你的执念是什么?考古么?”
褚云垂眸看她,目光认真,“以前是考古,现在是你。”
她问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说。
隔了好几天他才告诉她,说是,他有一天看到一篇新闻,有个小姑娘,不堪校园暴力,跳楼死了。临死前,消防队员还拉着她一只手,小姑娘说:“谢谢你。”然后义无反顾地掰开了消防队员的手掉了下去,只留下消防队员痛哭失声。
他说,他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要跳楼的小姑娘变成了她,他只在梦里,就感受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他说,“所以那天你一出寝室就看见了我,我在你寝室门口坐了一夜,睡不着,想守着你。”
教室里的声音落针可闻,刘淼和乔潇也坐了下来,看林晏晏一双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有点好笑。
刘淼因为她的话,反而平静了下来,“你说的也没错。”
他难得心平气和,没有见谁怼谁。
林晏晏也怼不下去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三人对望着,乔潇叹了口气,说出了林晏晏最想说的话,“刘淼,你真想清楚了么?我还是那句话,你真的确定你不会后悔么?”
刘淼看乔潇一眼,神色里又有点吊儿郎当, “不确定。”
扭头再看向林晏晏,语调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现在是一个学生,我没有任何抗风险的能力,亲人有难帮不上忙,我虽然悲愤,但我尚且还能原谅我自己。但是,如果等我毕业了,像孟婕学姐一样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依旧没有半点抗风险能力,我怎么饶恕我自己?”
这真是一道送命题。
曾经,林晏晏嘲笑过褚云,说,考古学家永远不会富有。
然而褚云证明给她看,考古学家固然不会富有,但人持善心做正确的事总会有意外之喜。
然而,那真的是极其特别的个例。
刘淼的家庭条件,和她,和褚云比,就是珠穆朗玛峰和乔戈里峰中间崩出了个马里亚纳海沟,没有任何借鉴意义。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林晏晏诚实道。
乔潇抿抿嘴,跟着说道:“我也回答不了。”她拿了张餐巾纸出来玩,捏在手里,搓成一根细条,想了想,黔驴技穷地反驳道:“可是我听说,孟婕学姐找到工作了啊。”
刘淼轻笑,依旧是一副欠揍的表情,“那你有没有问过,她工资多少,养不养得起自己?”
乔潇哑然。
刘淼完全不给她余地,继续说道:“她是找到了工作,但是全靠爱发电,赚的工资根本不够她生活,我不想这样。”
他的话让林晏晏和乔潇都无言以对,她们作为女性,也曾因此焦虑。更不要说刘淼是个男孩子,更他的家庭并不能成为他无所顾忌的后盾。相信他爸妈是真不懂,只觉得首大门槛高,如果他爸妈知道文博学院是这个就业形势,肯定也会和乔潇父母一样,认为自己亏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了,褚云走了进来,他额头上还有汗珠,神色却很沉静,看向他们三个,最终将目光落在刘淼身上,慢慢说道:“博物馆工作也好,考古工作也好,都是有专业门槛的。其他的工作,或许还能跨专业进行。但考古和博物馆工作不能,就是以后,人工智能也无法替代我们。如果你真的转专业了,你这一生想再从事考古文博工作就很难了。虽然说,人生任何时候开始都会有无穷的机会。但是,哪怕你大学毕业了又重新来考文博学院的研究生,考进来了,你和从本科开始就一直学习本专业的研究生同学相比,资历也差了一大截。除非你真的很厉害,否则你就有很大可能是被淘汰的那一个。所以刘淼,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真的对你曾经所追索的那个世界,对你为之努力奋不顾身的梦想不屑一顾了么?
刘淼沉默了,褚云的话太现实了,现实到他忽然意识到,如果离开,他或许将永远无法回来。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低低地说道:“我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哪怕我那么小,我都能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我的优秀,让原本对我不屑一顾的父母把我当做了宝,我考进首大,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可是走到今天我才发现,人生的路原来那么的长,我今天赢不了林晏晏,明天也可能赢不了别人。虽然我明白,人生终极的胜利是战胜自己。但我自己也无法战胜我自己对未知的恐惧。我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能不能跨越阶级到更高的地方去?我是否能够为文博事业做出贡献?当真实的成人世界向我打开一扇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
“你想找到捷径?”褚云一针见血。
刘淼抬起脸,目光通红,“是,我想找到捷径。”
“可是人生没有捷径,谁也不知道,走哪条路,才会获得巨大的成功。而成功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说着,褚云笑了笑,看一眼林晏晏,“有人觉得成功是财富,有人觉得成功是名利,还有人觉得成功是推进某个领域的发展,哪怕默默无闻也可以。曾有科学家研究,说是四十亿年之后,仙女星系会和银河系相撞,融合成一个新的星系,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尘埃,地球也会。就有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都要毁灭了,我们还努力干什么呢?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我们的努力,最基本的,是为了过好自己短暂的一生。人所做的任何决定,将来都有可能会后悔,但是当下不能后悔。如果当下你都觉得后悔,那这个选择本身就有可能是错的。”
当下不能后悔?
刘淼愣住,他忽然想问,犹豫不定是后悔么?
但他没有问,他问了另一个问题,“学长,在考古工作的过程中,你有过心里落差极大的时候么?”
“当然有。”褚云笑了笑,也坐了下来,他手里还拎了一个塑料袋,里头是热过的三明治和牛奶,他将它们拿出来,分给了林晏晏他们。
三人都愣了一下,林晏晏看了一下手机,才发现竟然已经六点了。
见她们开始吃,褚云才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正式参与的考古发掘工作,是主动性的学术型发掘,当地□□门很重视,给予了考古队很多的帮助,就有些像我们去过的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一样,当地各个部门都希望通过考古发掘来更好地开发当地的文化资源。那时候的我真是满怀希望,也很幼稚,以为将来所有的考古发掘工作都会一样的顺利。毕竟在我们考古系学生的认知里,考古发掘是守护文明,守护历史的行为,有益于千秋万代,无愧于中华民族。然而,我很快就被打脸了,我参与的第二次考古发掘工作,不是学术工地,而是基建工地,是为了配合基础建设的抢救性发掘。《文物法》你们都清楚,站在工程方的角度,我们考古队员是很讨人嫌的。同样的,当地的文管部门也并没有很大热情,我们一边发掘,一边还要疲于与工程方博弈,应付当地的部门干部,可以说是十分心累。”
“阻碍很大么?”刘淼问。
“就会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话,譬如,你们考古阻碍经济发展的事情也该管一管了,随便挖出来一个什么破烂就要让一个大工程停工,这样下去地方经济还怎么发展?当然,这已经算好听的了,只能说立场不同。”
“后来呢?”乔潇好奇地问,又偷偷看一眼三个人的三明治,都是番茄鸡排馅的,是林晏晏最喜欢的牌子和口味。
“后来,也有很多像你们一样考虑过转系的学生,也有和我一样坚持考古的学生。以前我们学校大三实习,老师们还只专注于发掘工作,生活条件差不多能对付过去就行了。后来发现生活条件太差吓走了一批又一批叶公好龙的学生,才反应过来时代真的不同了。从那以后,院里的老师就变得注重起了生活条件,不论到哪个工地,都力图创造更好的硬件条件,试图为未来的考古文博队伍留下火种。在老师们眼里,你们都是火种。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们不希望火星子在自己手里灭了。”
刘淼抿了抿嘴说道:“可是我不照亮这里,也可以照亮别的地方。”
褚云看他一眼,点点头,“可以。”
说完,见林晏晏也吃完了手里的三明治,就朝林晏晏招了招手,也不多说,点到为止,站起身,笑了笑说:“我带晏晏回去了。”
林晏晏眨眨眼,跟着站起来。
两人刚拉上手走到门口,褚云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刘淼,勾了勾唇,出乎意料地轻轻问了一句,“刘淼,你还记得你当年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心情么?”
刚站起身的刘淼愣住了,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来。
一直到褚云拉着林晏晏走远了,他都僵硬地立在原地,他感觉他动也不能动,鼻腔却变得酸楚,眼眶发热,好像一眨眼就能哭出来。
有一瞬的茫然,他努力动了动嘴,才低低地发出声音,“我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他一生中最明亮的一天,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苦尽甘来的一天。
而他差一点,就要忘了……
他好像真的就已经在后悔了……
他好像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