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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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冷湿漉的冷意,钻进方宁四肢百骸。
她闭着眼,感觉脑子有点迟钝,恍若隔世的感觉萦绕全身,好像是刚进棺材没多久,又好像睡了很久。
莫非自己已是入了西天,所以周身飘飘然?
方宁贪婪地吸了口气,心满意足的喃喃自语:“好久没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也不知师叔他们出去了没?要是真困死在了墓穴,等这一群人进了奈何桥,我得好好问问李弗苌投胎到哪儿去了。老娘上天入地,也得找他寻仇。”
“你怎么要死了,怨气还那么重。”沈昱的声音从方宁左侧传来,回荡在狭长的椁室里,阴气沉沉,又似真似幻。
“师兄?我以为师叔会替你死呢,看来他这老不死的还是贪生怕死,没活够呀。”方宁诧异的扭头看去,意识与记忆清明了一些,此时卸下了心中担子,嘴也没把门起来。
沈昱不语,只是加快了手里斧头砸向棺椁的动作,等将方宁的椁室敲开,见她躺得别提多惬意,不禁失笑,“你倒是个真不怕死的,那你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方宁睁眼,一道亮光钻进眼中。
她眨眨眼,回过味来,惊异道:“原来我们没死?那师叔他们到底出没出去?李弗苌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沈昱无奈的将自己在棺椁里拿到的书信放在方宁手里,那上面是盲字,由一个个细小紧密的凸点连成句,以免入棺之人因视线受阻,而瞧不见内容。
沈昱的话里对李弗苌难掩崇拜之色,“信中提到,当年赵王将他与另一机关大师抓来建造赵王墓,为的就是将举世珍宝金丝楠木与他一生酷爱的戏曲留存世间,但赵王认为,曲方唱罢终觉浅,他想要无数后世人前赴后继,为他献上性命才甘心。所以他违背本心,在墓地和通往墓地的山峦之间,设计了无数害人的机关,又放出消息,墓中有绝世珍宝,得之一二便可富甲一方,引得人来盗挖。但李弗苌心存善念,偷摸的在一关关中给我们提示。而让他认为能闯到这里,躺在棺椁中的必然是他同道中人,胆大睿智,且愿意为同胞放弃性命,他不会让我们枉死,所以给了我斧头与地图,只要沿着椁室下的地道挖凿,就能出去。”
方宁瞧见地道并不深,而沈昱从墓室左棺椁挖向自己时,地缝下已经有隐隐光色现出,掂了掂留给沈昱的斧头,鄙夷道:“谁和他同道中人。他是给了我们生机,但靠这把破斧头挖出去,得猴年马月?师兄你自己留着用吧。”
说罢,她将隐星镖左右各握变化出一弯月长钩,快速劈斩起来,速度几乎是沈昱的十倍。
“李弗苌存善心,但多少带着些恶趣。这一路上捉弄咱们的次数还不够多?也就师兄你三分机敏,七分傻气,别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就开心的不得了。”方宁瞅了眼巴巴地盯着她,似乎还想说一句“李弗苌真是有颗圣人心肠啊”的沈昱,长叹一声,动作更加凶狠。
没过一刻,二人就从地道往上,破土而出。
他们在原地缓了许久,见光色已暗,远山披金,才知道已是日落时分。
“竟在赵王墓里足足一日了,师叔他们应当已经回村了吧。先前秘考队触动机关,此地已有小半处山体塌陷,若再不及时转移财宝,估计不出一月,赵王墓就要永埋地下了。”方宁出声提醒,瞧了眼赵王墓所在的山丘,脚步遍地的蘑菇,凝眸须臾,忽然一拍掌,“我知道了。那些负荆村民发疯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孢子中毒,产生异幻所致。”
沈昱将身上的灰土拍干净,拉着方宁起身,好整以暇道:“我晚上便写书信给皇上,让陛下派人来处理赵王墓的剩余财宝。倒是你,不会没发现那小白脸喜欢你吧。”
方宁仔细打量着沈昱那满是灰土的俊脸,正经道:“你要快点写。估计李昶也是冲着赵王墓财宝而来。我还有一点很矛盾,没有村民揭露他不是村子里的人,但他武功怎么学的?我看那些村民不像是知道他会武功。”
沈昱自认识李昶起,对他总是观感不好,如今既方宁挑明,便也如实道:“李昶此人,心计颇深。从河渠被你救下,到让你为他买药,再到我们为他洗清嫌疑,我总觉得一步步太过巧合,像是被设计过。”
方宁其实也有同感,但她的疑问作何解释呢?
二人商议之下,决定分头行动。
沈昱去邵夫子住处,与他会合,尽快书信给皇上,而方宁则悄无声息地去一趟李昶住处。
方宁特意等到弯月西出,金辉暗淡,光影山色皆被夜色盖住时,才动身出发。
她特意嘱咐沈昱,切莫让村子里的人发现,所以现下村子里只以为他们为救李昶牺牲,灵幡与牌位都已供奉上。
山里的房子大多都是草屋而成,没有瓦梁,方宁不得已只好藏在李昶特意为她打造的一口棺材里,料想李昶也不会有心思去翻动。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躺在棺椁中,手中斜举着面铜镜,靠着棺盖的微小缝隙,能清晰瞧见屋内构局。
果然,等李昶回来,手里拿着两壶烈酒,心情似乎很不好,屋门被一霸道的力气重重关上。
方宁瞧着铜镜中,李昶脸色阴沉,全然不似之前的少年模样。
“嘶。”李昶似乎因刚才的动作,牵动伤口,鲜红色血液由点及面的铺展开来。
他闷声不吭,只是脱下外衣,一壶酒往伤口灌去,尽管额前已冒出密密细汗,脸色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方宁通过铜镜,能看见李昶身后的伤口,刀伤、贯穿的箭伤、被铁块烙下的痕迹,几乎占据了他大半的后背。
她手里的铜镜微往左侧移了一瞬,几乎是一瞬之间,方宁的神色唰的冷了下来。
“蟠龙纹,又是辽国人。”方宁只一眼便确定刺青与褚凤的一摸一样。
李昶根本不是负荆村土生土长的村民,而是辽国奸细!
可他如何混进负荆村以假乱真的?易容术?
真正的李昶,现如今又在何处?
正当她觉得周身寒战,危机四伏时,李昶的声音恰好响起。
“可惜,我们立场不同,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若有来生,我一定会带你回西北的草原,带你看天高地阔。”李昶的脸转向方宁身前的牌位,语气认真又凄苦。
方宁拧眉,心中只道一句,“呸,还好老娘没真因为救你死了,不然亏大了。”
李昶大口吞咽着手里的酒,脸上覆着红晕,再抬头时,神色已经迷蒙,“愿有来生。”
说罢,只听“咣当”一声,他的头重重砸在桌上,不省人事。
方宁在棺椁又待了一刻,直到听见平稳的呼吸传来,才敢起身离开,
临行前,她仔细看了眼李昶,身上柴痩,但薄肌之下,青筋凸起,显然是练武之人该有的模样,暗骂自己,“还真是上了小白兔的当。色令智昏,少年虽好,家国至高啊。下次一定长记性。”
随即,她一路疾奔到沈昱住处。
方宁推开沈昱屋门时,见满屋铭旌,而沈昱怡然自得地睡在村民给他安置地棺材上,不禁失笑,“师兄你也算有人养老送终了。”
接着,将自己在李昶屋中见闻一一脱口。
沈昱脸色愈发阴沉,疲色尽退,“若是如此,我们我虽已上折禀告一切,但路遥,就算马再急,少说也要七日赶到负荆村。而李昶的人手很可能就在暗处观察,我们恐怕等不到陛下派来的人。对了,师叔与我说,负荆村民为感谢我们发掘赵王墓藏,全了他们毕生心愿,决议归顺朝廷。这一仗,是为赵王墓,也是为扶金族顺利归顺大宋,绝不容失。”
方宁被沈昱提醒,瞬感危机道:“进墓前夜,我与师叔谈话时,发现过负荆山间有人偷窥,虽不确定究竟是秘考队还是辽国人,但务必小心谨慎。我见李昶醉了,今夜应是难与辽人会合,我现在就去他住处,守着他,只要他不离开负荆村,辽人就不会发现宝藏位置。若是真到了开战那日,务必让师叔保持清醒。别再掉链子了。”
想罢,方宁重返李昶住处,见一刻过去,对方卧醉的动作毫无变化,才松下口气。
一夜月色西沉,方宁从乌啼听到鸡鸣,心神丝毫不敢懈怠,直到日出东山,才长舒口气,“今夜算是熬过去了。负荆村民也该起床了。”
“不对!”方宁意识到什么,心底的不安升腾而起,看向屋内酣睡的李昶时,神色越发冷峻。
错了,她错了。
负荆村中百姓要干农活,向来是寅时便起身,但现下已过辰时,她守在这里这么久,都没见一个村民起来。
不好!
方宁不再顾全村民是否发现自己尚且活着,狂奔向村长的屋子。
李昶的屋子,是负荆村最边缘的一角,与这些村民并不相近。
若真出了事,方宁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察觉。
方宁的脚步停在村长门前,心神一震,脸色惨白。
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屋内地上的血已经顺着木板缝隙,慢慢溢到外面。
方宁双眼猩红,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李昶。
“不好。赵王墓昨日被挖了,我今早发现有人从山丘下来,悄悄去看,里面的财宝全被挖走了,金丝楠木也有一处被开凿的痕迹,残缺不全了。”沈昱找到方宁,才得知一夜之间,负荆村民悉数被灭。
扶金族,就这么亡了?!
“李昶!”方宁一字一顿,杀意满满。
她三十六枚隐星镖合作一鞭,长有一丈,从手中狠挥而下,摩擦出星星火光。
登时,炽热的火苗在蛇骨鞭上燃烧,通体浴火的飞击向李昶所住的草屋。
草屋被点燃。
李昶的声音在方宁身后适时响起,此前的惋惜此时化作冷漠,“怎么恼羞成怒了。我不是陪你演了一晚上的戏吗?还不知足?”
方宁一转身,正见李昶鲜活、削瘦却又阴鸷的脸,正盯着自己,好似她是他掌中之物般。
接着,李昶大笑起来,眼底的火色将他的恶念不断燃烧,挑衅道:“别白费力气了。那里面睡的是真正的李昶,他早被我杀掉了。昨天你没发现吗?哦对,昨天他还没死,他是你走之后,我才杀了的。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负荆村里的人都认识我啊。因为我本就是负荆村人,我是李昶的同胞哥哥,但幼时被他们抛弃,只因我眉间有块胎记,被他们视作不祥。我一路漂泊被辽国收养。你说他们能是什么好东西,和你们大宋一样,都是伪善的废物!我是很欣赏你,很喜欢你,这话不假。不如你跟我回大辽,我会好好待你。”
说话间,李昶脱去粉妆,露出真面目,
方宁不想再多说,手里的蛇骨鞭握得咔吱作响,扬力又是一甩。
长鞭裹挟着霸道劲风,分化成数十道暗镖,朝着李昶飞去。
李昶冷笑一声,因在墓里看过方宁的武功路数,早做准备的躲闪过去,顺势扔出烟雾弹,飞身后撤,如飞鹰掠过山际,眨眼便不辨行踪。
方宁正欲去追,却被沈昱拦住。
“保全自身要紧。何况这一仗,是我们输了。李昶身后还藏着其他辽国奸细,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或许他们正布好了陷阱,等着你上钩呢。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要呈一时之气,给自己招来麻烦。皇上会体恤我们的不易,也会好好安葬扶金族民。万事以大局为重。”
方宁愤恨又懊恼,但又不得不认同,长叹一声,闭了闭眼,不忍再看各处房屋内的惨状,择卯时一刻,为负荆村民立下牌位,才与邵夫子和沈昱汇合离去。
只愿,汝日鸡鸣,士日眛旦。
终有一日,在这里的大地苍穹之下,会有新的族群定居,不再有病痛苦楚,奸佞暗探。
她务必,将今日一役,重新拿回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