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小知县!
大朝会上寂静无声。
长公主捂着胸口,好在公主的雍容端庄让她还没失了体面,但眼神里的怒火已经明晃晃。
若眼神可以成为实质杀人,纪炀肯定已经不在了。
梁王也站了出来。
不管园子还是关市税,都是他们的东西,怎么好让他张张口便要走。
其他官员则下意识后退半步。
一时间,大朝会的场面竟然有些滑稽。
听到纪炀说话精神抖擞的,惊慌失措的,沉稳有度的,呆若木鸡的。
皇上扫视一圈,皇子也暗暗记在心中。
皇上开口道“纪炀,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你确定要这样讲给个台阶。
话是这么说,但皇上岂能不知道纪炀已经打定主意。
纪炀拱手“微臣知道。”
“微臣也知道,城郊一万五千百姓,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们在汴京城郊庄子上,虽不是兵卒,却守卫汴京一粥一饭。”
“不是他们,哪有每日百万斤米粮果蔬送到汴京城内。如此朴实辛劳的百姓不该失去土地,不该成为流民。”
这些话,是触动不了某些人心神的。
长公主果然道“贵贱有别,你好歹也是伯爵嫡子,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不过是一群贱民,有什么要紧的。
打发些银子就行了。
说到贵贱有别,在场不少人点头。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个是普通百姓。
纪炀为何要因贱民指责贵族。
实在不合礼数。
纪炀佁然不动,只笑“长公主是承认侵占土地了”
“你”长公主自然不会认,但她同样知道,有些东西确实掩盖不住。
那么多园子,那么多百姓。
只要揪出几十个出来,便会有足够的“证据”。
但皇上都不管她,宗正寺也不管。
一个小小的伯爵嫡子,还想翻天不成
但长公主看向这个年轻人,只觉得他眼神里似乎带了几丝怜悯。
这种怜悯不是悲天悯人,而是从下而上得可怜。
仿若她尊贵几十年的公主,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可怜虫。
纪炀确实是可怜她的。
事到如今,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更不知道局势已定。
在皇上没有制止他的时候,今日的事已经成了。
纪炀不再看这位白发老人,转而拱手对皇上道“皇上,长公主侵占民田一案,人证物证俱在,您可否一观。”
皇上抬手“准。”
准
准
长公主半步向前“皇上,不可”
大庭广众之下,若真的抖搂出来,她都不好过
梁王也有些着急,谁知道纪炀还会拿出什么东西,同样上前解释,甚至拿出许久未有的恭谦。
“皇兄不可啊,长公主是皇室,怎么能在大殿上问罪。”
“此乃家事不若我等稍候再议。”
纪炀突然发难,让原本想要状告他的人直接慌了阵脚。
长公主不济事,梁王自然出来,梁王说过后,冷笑看向纪炀“纪大人真是好口才,对皇室大不敬,先无故责打王孙,如今又在大殿上以下犯上责问长公主。”
“纵然当年武侯在时,也没有你这样大的本事。”
“作为汴京府尹,以下犯上,又该论何罪”
纪炀被质问,反而正色道“王孙受刑皆符合承平国律法,他纵马伤人,不知悔改,扰乱公堂。此乃对朝廷,对皇上不敬。”
“之前的事宗还有意包庇,微臣未找上梁王您所在的宗,您反而来责问微臣,难道天下的对与错,都是梁王殿下一人说了算”
“管子曾云,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不以这些以度量断之,方可为治。”
“皇上,微臣身为京兆府尹,守卫汴京安危,依臣愚见,城之所以治,端在赏罚,一以劝善,一以止奸。”
“不应以亲戚故贵易其法。”
纪炀说完这些,最激动的并非皇室,而是以文家为首的儒家。
纪炀这一套,完全是法家说法,韩非子,管子的言论被他拿出来讲。
这岂不让文家等儒学大家脸色大变。
好在纪炀并未多说,似乎只是用大家的话来驳斥长公主跟梁王。
长公主刚要再驳斥,梁王却察觉出纪炀话里的意思。
他跟长公主还在说被打的王孙,长公主,是否有罪。
纪炀的一番话里,根本不跟他争执,先确定两人有罪,再开口说圣上不能包庇,又扯出一堆道理。
不过他纪炀不是没读过几天书吗
怎么讲起来头头是道的。
话讲回来,纪炀这些话直接把人带到沟里去。
如果他跟长公主这会驳斥纪炀,顺着他的话求皇上宽恕,说什么亲亲有别。
那岂不是承认了罪过
这里的亲亲指的是亲戚之间的关系,意思是亲戚之间的关系自然有别于旁人,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偏向也正常。
好阴险的纪炀
跟林大学士一样阴险
梁王看穿纪炀的意思,却见他挑衅朝长公主一笑,随后又看向自己。
梁王心道不好,那边长公主果然开口。
“亲亲有别”
从还未进宫门的时候,纪炀就在挑衅,直到现在这个挑衅的笑,彻底激怒长公主。
这句亲亲有别,指的便是,她是皇亲皇上作为亲属必须眷顾她
可惜了,眷顾也是有底线的。
最可惜的是,她这句话已经坐实自己的罪过。
梁王赶紧道“长公主本就无罪,你在这乱说什么既无罪,也无需陛下宽宥”
如今找补已经有些迟了。
更别说没罪便不需要陛下
那你们如今的吃喝穿戴,不就全依仗皇上
特别是长公主,这位是一母同胞的长姐,所以皇上才会一直纵容。
说到底,对自己的姐姐,皇上自然眷顾。
只是再亲的姐姐,也要给儿子让路。
剩下吵起来就没完了,纪炀这边有林家人,还有自己的人脉。
皇室宗亲那边也不弱。
再有文家在中间看似中立,其实两边一起踩。
三拨人你来我往,旁边记录的笔官墨都用了不少。
只是从一开始,长公主的罪已经明摆着了,后面再怎么说都有些徒劳。
唯一能依仗的皇上不发一言。
有些人只是沉默,就已经表明态度。
朝中不少官员看出什么,渐渐开始有所偏向。
眼看吵得差不多了,纪炀又道“那园子已经足够奢靡,用得着再挪用关市税吗”
“依照臣看,这关市税应该用于军务才是。”
“西北边的灌江府,凉西州,东南边的房桦府,西南边的益宁府,北面的屯青崖。”
“哪个地方的军备不是吃紧。”
“朝中工部研发的水泥跟旧法城墙结合,照样需要大量银钱,听闻西边外乡人讲,人家当地已经研发出新式火炮,一发火炮不费一兵一卒能击垮土城墙。”
“如今的关市税正是依仗灌江府的军备整齐,屯兵几万。否则那边的贸易不会如此平稳,如果取用关市税填补四处边防,想必各处的军备,关卡都能跟灌江府一样”
图穷匕见。
纪炀洋洋洒洒说了不少。
最后还是落在关市税上。
说自己没钱太穷所以要关市税
那奢靡的园子怎么回事
有钱建园子,没钱吃饭
反而纪炀所说的有理有据。
用灌江府当例子,人家为什么有钱,因为有关市税,为什么关市发展得很好因为有军备。
如果把多出来的关市税给到其他地方呢
那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发展。
退一万步说,关市实在麻烦,咱们不开,但整齐军备,这总没错吧
说到这,那兵部可就不困了。
讲到最后工部也不困了。
工部尚书立刻上前“之前献给陛下的水泥制作之法,那水泥单用虽然一般,可混合沙石,加上内里结实木板,却极为牢固。”
“现在工部还在抓紧研究,取用了纪炀纪大人说的火山石灰,果然更为牢固。”
“这东西如今虽不能大批生产,可绝对是极好的材料。”
“只是研究如何大批生产,确实需要银钱”
是的
他们工部需要钱
需要钱发明新东西
纪炀接话“是啊,研究东西最是费劲。长公主用的玻璃镜,那都是兵部井旭井大人私下花费大价钱研究。”
“这才能让您看东西不费力。”
当初做出放大镜,婉芸说这东西很适合祖父用,祖父年纪大了,看东西模糊不清。
纪炀干脆写下老花镜跟近视镜的原理,毕竟透明玻璃都做出来了,做个粗糙的镜片不算太难。
井旭接到之后,自然吩咐人去做,做出五副出来。
皇上,林大学士,还有他祖父一人一个。
最后两个想了想,还是献给陛下。
那两个镜片,给到皇后娘娘一个,最后一个落到皇上亲姐姐长公主手里。
这五个镜片在他们五个人身上,可以说形影不离,确实给日常生活带来许多便利。
纪炀突然提到这个,让长公主一时语塞。
都讲到这了,难道还能否认发明东西的好处
兵部要银钱的道理充足,工部更是理由多多。
可坐在最高位的皇上,却缓缓道“外乡人说,他们有新式火炮一炮可以击垮城墙。”
纪炀笑。
这么多人里面,朝中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这句话。
皇上就是其中之一。
方才还在为园子,为长公主是否有罪,是否该轻饶,还有兵部军备工部研究费吵闹的朝臣们,此刻齐刷刷安静下来。
火炮是什么。
一个可击垮城墙
仔细想想,瞬间冷汗直下。
那西域人能自己跑到承平国,就说明还会有其他西域人跑过来。
纵然距离甚远,可如果对方可以不耗一兵一卒击垮城墙,那他们
居安思危。
这句话永远都没有错。
而且皇上都问了,他们肯定要表现出震惊。
等纪炀解释完火炮是什么,朝堂上更是寂静无声。
万倍的爆竹一起爆炸
那场面想想都可怕。
而且是可控的爆竹,跟一样有射程。
再多的不用说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跟威力。
等吵架的众人冷静下来。
发现纪炀说的这个才是重点。
如果对方真的有这样的武器,那他们承平国呢
是不是必须也要有
最好还比对方强
说到底,如今的承平国还没烂到骨子里,只是腐朽的气息刚刚出现。
直接被未知的武器当头棒喝。
纪炀听着他们讨论未来的武器,嘴角勾了勾。
怎么让内部停止内斗。
最好的方法无异于树立一个假想敌。
假想敌越强大,自己的武装就要越厉害。
纪炀又道“那个外乡人还说了,他们国家的人都很向往神秘的东方古国。他们觉得这里有惊人的财富,所以时常组织探险队前来。”
很向往这里。
这点没问题,中原王朝向来被世人敬仰。
觉得他们这里有惊人的财富。
也没错,承平国确实还算富有。
时常组织探险队
那是不是还会带他们的武器
小儿抱金逛闹市的结果大家都知道。
那他们承平国会不会成为对方眼中的小儿抱金
一时间,皇上的表情更加严肃。
下面臣子们几乎也是同样的表情。
只有梁王,梁王并不高兴。
别说他,不少臣子也听出纪炀在“危言耸听”,在吓唬人。
但这个由头让工部已经在讨论关市税怎么花了。
兵部同样在商议如何发展军备,再跟工部合作,做出火炮出来。
到底是可怕的火炮跟敌人重要,还是你修园子重要
这点还用讲吗
到现在,纪炀已经不用多说,自然有想要关市税的人冲锋陷阵。
户部同样掺和里面,要说不眼馋关市税那是假的。
特别是纪炀去灌江府之后,关市税比以前多太多。
难道户部就不想分一杯羹
自然是想的。
但跟宗室直接杠上,他还没这个本事。
他没本事不要紧。
这不是有本事的已经点出来了。
那这会跟上,总没错吧
看着众人因关市税的事争抢,那梁王舌战群雄,自然落下阵来。
等大朝会结束,梁王跟长公主齐齐看向纪炀。
这次大朝会他确实优势,但等私下宗正寺一起发力,便是皇上也要退让的。
但今日的仇,他们记下了
借着园子的事弄他们的关市税。
真是好大胆的胆子。
纵然不要这园子,也要把关市权弄到手。
就算是他们,也看出关市税的重要性,如果做个取舍,要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纪炀微微看他们一眼,这些人的想法几乎一眼就能看穿。
到这个时候,他们还想着取舍,取一个舍弃一个。
但在自己这,只怕好日子要临到头了。
眼看大朝会散去,这些消息也会随之流传到民间,会更加迫使内里做出决断。
纪炀,林大学士,文学士,梁王,长公主几人并未离开,而是被带到勤政殿内。
这次的纪炀并未在侧殿等候,而是直接跟着朝中几位重臣进到正殿当中。
梁王路过纪炀,低声道“过了今日,小心你的命。”
纪炀笑着回答“陛下在一日,我的命便在一日。”
在这时候死个纪炀,那就是对皇上的挑衅。
他如今情况看着凶险,看似剑走偏锋,但刀尖上起舞,也是愉悦的。
选择了这条路,即使陡峭曲折,焉有袖手离开的道理。
梁王深深看着他,低声不知道说了什么。
想也明白。
无非是皇上今年六十七,身体不算康健。
而他梁王不过四十九。
等皇上去了,大权旁落,刚登基的新皇必然要靠向宗亲一脉。
他梁王把持朝纲,还不是让谁死谁就死。
宗室近些年愈发猖狂,根由就在这。
他们以为皇上跟皇子一定会依仗他们。
毕竟血脉亲人,总比朝中臣子管用。
以前的皇上确实这样想的,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不能纵容一刻。
更没想到会凭空出现一个纪炀。
众人走进勤政殿,已经坐定的皇上眼看长公主跟梁王还要说话,抬手制止,开口便是“人证物证,方才朕已经看过,长公主可有辩解”
这怎么辩解,人人都知道她贪污,人人都知道民田的事。
只是一直没捅出来而已。
长公主年纪到底大了,皇上指了指凳子让她坐下。
长公主见此,拿起手绢擦擦眼泪,脸上的老人斑诉说她的年纪。
若单说公主本身,确实雍容华贵,确实有皇家仪态,如今要是有电视直播,也能凭借优雅吸粉的。
只是细细看来,她这些华贵都是用无数血泪堆砌而来,也让人看不出美了。
“皇上,那些园子不过是闲暇时候完了,当年你还未入东宫,你我同母妃挤在一间破旧屋子里。”
“当年你我互相许诺,以后不管如何,一定要修个漂亮如仙境的园子,让母妃你我再也不用受冷风凄苦,再也不用憋屈在小屋当中。”
“我把省下来的糕饼给你吃,你还讲过,最讨厌这样的小房间,以后必然给全家盖个最大的宅子。”
长公主落下泪来,确实勾起皇上幼年时候的回忆,可惜这点回忆在皇子起身亲手给他添茶的时候瞬间消散。
他那时候年幼,他的孩子如今也不大。
十四岁的年纪,应付一般事情或许可以,但他身边群狼环伺,自己怎么会因一时恻隐之心,留个危险的境地给他。
纪炀自然看了出来,在少年皇子给皇上奉茶的时候,纪炀便知这事已然稳妥。
眼看皇上给他眼神,纪炀拱手便道“长公主当年顾及幼弟,可您是否知道,您毁掉的民田当中,又有多少长姐幼弟。”
“他们当中的长姐幼弟,甚至连间逼仄的小屋都没了。”
“都被您的家丁强拆强毁,他们自然不能跟您和陛下千金之躯相比。只是一处园子毁掉一万五千人的住所田地。”
“可您所拥有的园子,并不止那一处。”
接下来的争辩自然变得苍白。
同时还夹杂着关市税的事,纪炀隐隐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要么让我提园子的事,要么提关市税,您选一样。
林大学士在中间帮腔,文学士见局势已定,自然也多言语几句。
等到最后,纪炀开口道“没记错的话,如今正是今年灌江府关市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说明关市税的税款金额也要出来,更会快马加鞭出来。
梁王跟长公主算是看明白。
纪炀就是让他们二选一。
选园子,还是选关市税。
如果他们执意要保园子,那纪炀方才联合工部,兵部,甚至户部插手关市税便会成真。
后者的损失到底有多少,他们还需要再看今年关市税的金额。
倒是园子不太一样。
建园子本就是为吃里面的油水,修好之后也就无用了。
要是给了纪炀,让他还给百姓也没什么。
可这面子。
那就极为难看。
到底要园子的面子,还是要关市税的里子
以长公主梁王为首的宗室出宫后,直接奔向宗正寺。
而纪炀却看向皇上,皇上稍稍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到这种田地了。
面子里子,一个也保不住。
能意识到这点的人非常少。
但很巧,皇上就是其中一个。
皇子还在疑惑,但他知道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
众人全部离开之后,皇上挥退身边近侍,看向皇子。
皇子颇有些紧张,走到皇上前方,端正跪下“父皇,方才奉茶,是儿臣故意为之。”
皇上不语,眼神竟还有些欣慰。
“是儿臣身边一个好友所说,她讲若长公主哭诉,挟恩相逼,就让儿臣给您研磨奉茶。”
皇子徐九祥颇有些紧张。
可皇上早就知道这一切,更知道他说的好友,正是陪读江云中的妹妹江白鹤。
那小丫头也是个机灵的,不知道纪炀怎么教的,一个两个都这样聪慧过人。
看来接下来的事,完全不用他担心了。
他带着皇后皇子一起看戏便好。
若朝中都是这样的臣子,那该多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