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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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厂房里，炎热的空气几乎凝固了一般，感觉不到一丝风。工人们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伏在流水线上干着手里的活，他们的工资比脚下机器里乌黑的机油钱还要便宜，即便是这样，仍经常被今天拖欠明天抹零的，这种事情在这些郊区的黑工厂里屡见不鲜。昨天又是没有结钱的一天，工人们自然是都没什么好气。
一个老汉撩起衣服擦了擦脸，他皱着眉头努着鼻子，也止不住汗水流进眼睛里。手上的活渐渐慢了下来。他斜眼看了一眼站在身边正端着铆枪认真地铆着钉子的龙孩子。只见他嘴角微微扬起，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滚落下来，悬挂在下巴上，白色的尾巴在身后悠闲地摇来摇去。在这混着尘土和机油味的炎炎夏日里，他看不出一丝疲惫，反而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老汉狠狠地咬了咬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口痰吐在地上。
这些临时工们都知道，金从来都是个例外，老板们从来都不会拖欠他的工资。因为临时工多数是今天来明天走的，而金带着的这帮孩子往往是可以一直干下去的，他们不但任劳任怨，更主要的是便宜。这帮龙人孩子，体力上每个都不输那些临时工人，但平均下来的工钱却连那些临时工的四分之三还不到，钱多一分少一毛，金也不会讨价还价。但金有个底线，那就是如果一天不给结账，第二天一定会带着孩子们换地方。大家都知道他的这个底线，谁不想留住这些既廉价又稳定的劳动力呢，所以当然也就不会拖欠金的工资。
自己眼看连盒饭都买不起了，结果钱全被这帮悠哉悠哉的小屁孩挣走了。想到这，老汉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脸上的黑肉全都拧在了一起。这帮小畜生，真是吃的少拉的多。他心里越想是越生气，这么能干，自己插钉子自己铆去吧，想到这他索性把手里的钉子盒往旁边一扔，不干了，转过身朝着远离机器的凉快地走去，不顾身后传来那个少年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毕竟是长尾巴的猪猡，人怎么可能有猪猡能干，这么一想，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忽然想回头看看那个龙孩子自己端着钉子盒和铆枪，一边插钉子一边铆钉子顾头不顾腚的狼狈样子。于是他幸灾乐祸地回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他气炸了肺。
只见他刚刚离开的位置立刻就被另一个龙孩子占去了。一黑一白两条尾巴一起朝着他悠闲地摇来摇去。
“看起来你今天心情很不不错嘛，白川。”乌云掂着手里的钉子说道。“对了，你是不是明天晚上就要和那个女孩约会去啦？”
“是呀。正好明天休息。我可以好好洗洗澡换件衣服。”
“你要去哪里找她呀？还要去蜃海城里吗？”乌云好奇地问着。
“不是，是去一个湖边的公园里。”
“湖边？难道是孤儿院门前那片湖吗？”
“不是，这附近有不少片那样的湖，她家住在另一片湖边。”
“哦呦！连人家家庭住址都摸清了呀！老谋深算呀！”乌云说着，用胳膊肘顶了顶白川的胳膊。
“害，这种事情再老谋深算也没有用。”白川耸耸肩说到。“光是我一露尾巴，弄不好就要把她吓跑了。”
“哦！她还不知道你是龙人呢呀！”乌云叹口气。“唉，这条尾巴什么时候都是道坎呀……”
“不过我今天晚上就准备告诉她了。”白川低头沉思了片刻。“你说能成吗？”
“这怎么好说。”
“哎这几天我是又激动又发愁。唉！”白川叹了一口气。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兴奋地抬起头来。“哎对了！你不是会算卦嘛！”
“啊？”乌云惊讶道。他刚想继续说话，忽然，午休的电铃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白川甩了甩酸痛的手，长时间用力按着铆枪，震得他的手又酸又麻。午休的时间不长，工人们撂下手里的活各自散去。一大群龙孩子聚到了金的身边，领到了各自的盒饭后，便都跑出炎热的厂房。外面好歹空气清新，偶尔还有一点微风吹过，不似车间里那般又闷又热，他们在阴凉下的一摞工字钢上坐下，各种颜色的尾巴耷拉在半空中。
白川领到盒饭，老远就看见乌云在平时午休的工字钢堆旁兴奋地朝他招手。
“算一卦还不简单！来来来！”
只见乌云右手拿着一根小木棍，左手拿着三枚垫片。
“这是什么？”
“这叫起卦。没有铜钱，我看这垫片也是金属的，上面也是一个洞。功效应该差不多。来来来” ”说着，乌云把手里的三枚垫片放进了白川的手中，将他的双手合拢，有模有样地说道：“算卦靠的是天人感应！你现在要闭上眼睛，去想明天的事情，想枫。想的越仔细越好！“
白川闭上眼睛。乌云一边念念叨叨一边颠动白川的双手，忽然，他将白川的双手一掰，三枚铜钱落在了工字钢上。
“怎么样？“白川道。
“哎别睁眼睛呀，还没完呢。还要再这么摇五次呢！”
白川再次闭上眼睛。等摇够了六次卦，乌云用树枝一道一道地将每次的爻画在了地上，他摇头晃脑地掐着手指关节一通摆弄。
“嗯！不错！此乃大吉之卦！”
“这就完啦！就大吉之卦了？”
“哈哈哈，反正确实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乌云把垫片一片一片地收回手中。
“真的？”
“当然。”
白川尽管明知是假，似乎还真的觉得心中踏实了不少。
“话说你之前不是不信算命的嘛？”
“害，我这不是束手无策了嘛，就像在学校里做选择题，哪怕瞎蒙也要拿橡皮当骰子扔一下。”
“啥是选择题呀？”
“emmmm害。”白川无奈地一摊手。“你没上过学，跟你说也不好说清楚。”
乌云撕开了饭盒盖。
“你说，人真有你们算命相信的已定的天数吗？”白川吃着饭喃喃地问乌云道。
“我师傅肯定地说是有的。但我给自己算是从来也没算准过，看他自己似乎也算不太明白。”
乌云往嘴里塞了一口饭，看白川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继续道：“要我说，是没有的！”
“哦？”白川没想到乌云这样一个从小算命的孩子居然说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就比如说，那天那个人被打的时候，我们要是冲过去了，也许就会有不同的结果。当然后来想想，渡言说的也有道理，那也不一定是更好的结果，大概率我们会被执行者一起带走。”
“唉，其实当时我也想过是否要冲上去帮忙来着，但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特别是看见周围那帮人的反应之后。”
“害，你不必管他们。人群之中往往最不缺的就是蠢蠢欲动的旁观者了。比如说你对不对~”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白川心想。
“话说怎么听起来你这么有经验的样子？”
“那当然，我可是过来人！”
“过来人？你冲上去过吗？”
“是呀。之前我流浪的时候遇到过一次。”乌云往嘴里塞了一口饭，继续说道。“也就大概两年前吧，也是那样围着一大群人，我挤进去一看，被打的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似乎是因为偷了什么东西，当时好几个人围在那里踢打他。”
“然后呢？”
“然后我就冲上去啦！”
“然后呢？”
“然后就也一块儿被打了呗。”
“然后呢？”
“然后就…”
乌云转过身去，撩起了后背的衣服，一道长长的伤疤深深地刻进了白川的眼中。那是一道斜穿脊背的伤疤，几乎是从他的左肩一直延到了右胯骨上，都快到与尾巴根一齐的位置上了。
白川惊讶得眼睛瞪得溜圆。“这也是他们干的！？”看着眼前的疤痕都能想象到当时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场景。这样深的刀伤，怕不是连白森森的骨头都要露出来了。
“对，当时那些人威胁说要把我的皮扒下来，说着就拿刀在我背上割下这么一刀。这么一来，周围的人终于都看不下去了，他们一拥而上把那几个人揍了一顿，然后把我和那个孩子都送去了医院。当时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大群人用担架抬着我，我心里可高兴了，因为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围着看过我。他们还帮我付了医药费，难得有机会躺了一次医院的床，还有照顾我的护士小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为我担心。”看着乌云脸上灿烂的笑容，似乎丝毫都不记得当时流的那些鲜血了一样。
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受了那么重的伤，白川想想都觉得很后怕。
“你当时真的不怕会死掉吗？”白川问道。
“唉，当时围观犹豫的时候还是怕的，但是眼看着那孩子就要被打死了。他还那么小，总不能见死不救呀。”
白川的眉毛已经挑成了一个八字。“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如果那帮人和前几天那些人一样见死不救，你有可能就真的没命了呀。”
“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再说…”说着，乌云仰起头轻轻一甩头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所谓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呀。”
这家伙，又开始胡扯起来了，居然还会说着这么文绉绉的话。
“哈哈哈，你还想着救天下呢呀！那你想怎么救呀？”
“哈哈哈，当然是开玩笑的啦，不过我小时候还真想过以后当个大侠。”
“哦？”白川有些惊讶。
虽说小孩子嘛，小时候梦想当个英雄当个大侠都是正常的，白川回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还常常把爸爸的雨伞从衣架上拿下来当枪架在窗台上玩呢。但是，像乌云这样记事起就流浪在冰冷的世界中的孩子，渺小恐怕是他们真正理解的第一个词语。在这种无助的压抑之下，居然还会有人去梦想当一个英雄。
“因为嘛，以前常常听书里讲到过那些古代的侠客。”乌云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们身穿风衣，头带斗笠，挎着宝剑，也像我一样四处流浪四海为家，遇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快意恩仇……”
“你还读过武侠小说？你不是说你一直流浪，哪里来的钱买电子书的呀？”
“哈哈哈当然没钱，只是听说书人讲过。那时候我跟着我师傅流浪的那座城，里面有一家茶馆，开在一个大楼的底里，旁边的楼中间有一条很窄的胡同，下午的时候，阳光正好能照进来，而且那条胡同里面也没什么人走过。我师傅常常在周围的街道上揽生意。害，我也知道他的话多半是骗人的。于是我也不想在旁边听他叨叨那些虚头八脑的，所以我没事干就经常跑到那家茶馆的窗子下面，听里面讲评书，那个店的门口还有免费的柠檬水，偶尔蹭一蹭也不会遭来他们的反感。所以我常常在那里一座就是几个小时，一直做到肚子饿的实在受不了才去找我师傅。我当时还在每天不停地偷偷攒下自己的钱”
“攒钱？干什么？”
“我想着买本原著看看！我那时候想，原著里面肯定写的更加详细。说不定还有什么武林功夫的秘诀！”
“哈哈哈哈你也太笨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师傅去世了，不久那家茶馆也关门了，我也一直没能攒够买电子书的钱。再后来那座城开始清理流浪的人，我也就离开了那里。”乌云摊了摊手。
“哦…唉，看来世间的武侠梦都逃不过破碎的命运呀。那个…”白川刚想说些别的，却被乌云打断了。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遇到一位大侠，能一睹他的风采就行。后来听人说，大侠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现实中并不存在。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梦想着我能当一个真正的大侠，拯救身边受苦的人。”乌云抬起头望望四周。他好像既在和白川说话，又好像在和他自己说话。“不过话说回来，其实金就很像我心目中的大侠。隐居山林，扶贫济弱。要是他真的再能像大侠那样有高强的武艺，最重要的是能路见不平时拔刀相助。啧！我可就当真没白来这孤儿院。”
白川听着乌云神采奕奕地侃侃而谈，不知不觉手中的饭已经有些发凉了，两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叮在了上面。白川轰开苍蝇，赶紧往嘴里扒了两口。
“滴滴滴！“一阵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
“什么声音？”乌云好奇的问道。
“嘿嘿嘿。”白川笑了笑。“是我的手机，渡言把我的手机修好啦！”
白川掏出手机，只见它后盖上横横竖竖缠着许多胶布，变得厚了很多。
“你父母有消息了吗？”乌云关切的问道。
白川摇了摇头。“不过，其实我也猜到了。”
白川抬起头来。今天的天空上一丝云也看不见。
“不过我现在也可以接受了这个现实了，毕竟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现在的生活我觉得还算不赖。”
“是呀，算是不错了。不用流浪不用受冻，每天还不会饿肚子…那也就是说，给你发消息的是那个女孩喽？”
“嘿嘿是呀！”白川的嘴角幸福的向上翘着。
远处有几只小鸟互相追逐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叫着。
“哦对了！”白川一转身子趴在钢梁上。“趁这点时间我再改改那张画。”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和几支铅笔。他打开那张纸，把它铺平认真地画了起来。
“咦，你哪里来的纸和笔呀？”
“是金送给我的，有一次我画画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于是他就送了一盒铅笔和一打纸给我。”白川一边画着一边说道。
“哎，果然还是金好。对了小白！让我看看你的画呗！”乌云把脸凑了过来，把下巴搁在白川肩膀上。“看着不错嘛！这种黑白的铅笔画叫什么来着？”
“素描。”
“对对对！你是凭着你的印象画的吗？”
“是～”
“哎可以！蛮像的我觉得。不过…感觉这个鼻子有点歪…”
“是么？”白川把画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看。又掏出橡皮来改了改
“这样呢？”
“emmm似乎好了一点。”乌云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
画着画着，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飘落在了白川的画笔上。白川轻轻一摇笔杆，它又轻飘飘地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