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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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后,姜二从工地回家。老婆除了身量大了一点,鼻梁两边多了几颗雀卵斑外,样子到没大变。望上去,精神还不错。姜二悬着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
麦子收好,秧也插完,天上的太阳,依旧火红,没有一点落雨的征兆。官河里的水,还是老样子,不急不慢,缓缓东流。河上河下,帆船纤夫,穿梭往来。田里做活的农民,已经把发大水的事丢到了脑后。
阴历六月头上,天开始作变。雨,一落动了头,便像麻篮里的蚕丝,永远也抽不完。官河里的水,很快潽上来了。姜二朝走动迟缓的女人望望,仰脸望望阴沉的天空,眉毛又拧成两个大疙瘩。
那天半夜,屋外泼风大雨。姜二家里“搁”了(注:临产)。柴门外,乌叽抹黑一片。姜二不敢划船上庄带王妈。没有办法,他把催生婆送的药水、药棉翻出来,照婆子叫的法子,点火烧水。
锅刚烧开,里屋芦扉漏出的灯光里,传来老婆撕心裂肺的喊叫,一会儿,便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姜二慌忙奔进里屋。女人裆间,那个满身是血的男婴,正蹬手舞足地“哇哇”大哭。细长的脐带,鸡肠子似的连着母子。胞衣还没下来。女人白渣渣的脸,虚弱地扭向一边。烛火摇动,灯花炸裂,火苗子一串,亮了好多。姜二照王婆子教的法子马上行动。剪刀过火,断脐带,消毒,包扎,清洗,包裹,所有动作忙完之后,柴门外面,已经露出了白光。
天渐渐亮了。
河里的水陡然猛涨。忽然,一个两三尺高的水头,呼啦啦从西面卷过来。屋后芦苇滩上的鸭栏,很快被冲垮。栏里的鸭子,随着浪涌漂走。系在河边老杨树上的鸭撇子,在混浊的泥水里打转。
自出娘胎以来,姜二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此时,他的念头只有一个,赶快带老婆孩子逃生。他蹚水把小船拉过来,进屋把顶着蓑衣的老婆孩子抱上船。他要带老婆孩子上庄。村庄条在官河堤上,族长家的屋子高爽,肯定没有进水。忽然,一个大浪涌来,差点把小船打翻。他慌忙把女人和孩子又抱下了船。回到屋里,他用桌子和树杈,搭了一张临时睡床。姜二家里扭脸瞥见门外水上漂的鸡食盆,挣扎着喊,孩儿拜拜(注:爸爸),盐,锅搁上的盐罐子,放到烟囱嘴子上头去。姜二跑过去,把盐罐子放到高处,说,我家屋子倚在河堤上,水涨锅灶这么高,是要灭朝么?
天大亮后,雨渐渐变小。水,也涨得缓多了。姜二家里蜡黄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朝姜二说,孩儿拜拜(爸爸),为小伙(注:儿子)起个名吧。姜二望着门外横流的黄水,脱口说道,就叫“水来”吧,河塘水跟着我家小伙脚后跟来了,你说,这是什兆头?女人说,财跟水走,水来财来,叫“水来”好,我儿子长大后,一定能发财!
姜二安顿好女人,提着一竹篮鸡蛋上船,他要上庄去给东家报喜。
屋舍四周,一片汪洋。远处村舍,露出茅草屋顶。庄稼全部沉在水下。柳树长长的树梢在水面上摆动。官河比平时阔了一倍,活像夹江。姜二的小船划到官河中流,不时有猫狗、猪羊、桌椅、箱笼,翻滚着从船边漂走。
去草先生家前,他先把小船划到王妈屋前。王妈家的屋子在村前的河滩上,这一片草屋,全进了水。王妈屋子里,搭着木架,有条小船靠在门边。王妈坐在船舱里喝粥。姜二把小船靠上去,朝王妈笑笑说,嘿嘿,
真被王妈说中,早更头,我家里养了个小伙,我来送红蛋给你。说着,把装鸡蛋的竹篮,递给王妈。王妈伸手隔船接过蛋篮,说,我一摸,就晓得,你家婆娘准会给你养个带疙枕的,被我说中了,是不是?姜二听后,只管傻笑。
别了王妈,姜二把船朝族长家的码头划去。
姜三把小竹篮里的鸡蛋递给管家,说,我家里今夜养了小伙,我来给东家送红蛋。草先生听说姜二家里生了儿子,马上让管家包只红包给姜二,说,碰上发大水,你要照顾好你家里,这只红纸角落拿去,买只老母鸡,买点鲫鱼,煨碗浓汤,给你家里补补身子。姜二磕头唱喏谢了东家,赶紧划船回家。
七月半,姜二点纸祭祖,兼为儿子“洗三”。祖宗坟莹,全都沉在水下,水面上,只露出坟帽子。屋里也进了水,地上渍潮,不能点纸磕头。姜二只好在小沙缸里点了毛昌纸。磕头,改用唱喏代替。
东风雨,没完没了。
荒田里的芦柴,露出半截身子,在水中漾来漾去。文轩家的高田低田全淹。砻房土坯墙瘫塌。拉磨的驴,站在水中鸣叫,一声比一声凄励,叫着叫着,死了。木风机,笆斗,全被水泡烂。瘫塌的屋架底下,蛇鼠癞宝乱窜。砻房装稻麦的大缸进了水,稻麦努开嘴儿,冒出了嫩芽。
文轩站在天井里,顶着蓑衣斗篷,哭丧着脸朝天泼骂。老天啊,你年纪大,你耳又聋,眼也花,你看不见人,你听不见话,你不配做天,不如早点坍了吧!坍了吧!骂完,便转身进屋,抓起香把子,跑到雨地里,朝天唱两个喏,返身回家,点燃,插进香炉。一边拿手唱喏,一边又在嘴里祷祝,雨帝开恩,雨帝开恩,让太阳出来吧!让太阳出来吧!
文轩划船,来到河北的垛田上。他爬上岸,望见自家田里秀了穗的稻子在水下漾来漾去,鼻头一酸,嘴瓢两瓢,差点哭出来。他心疼得要死。全是钱呀!他决定,下水去“抹稻”(注:从水中捞稻穗)。文轩脱掉裤子,草绳拴在腰眼里,绳子一头,系着洗澡的木桶。他将镰刀伸到水下,稻穗抹上来,放在身后的澡桶里。桶装满,送到露出水面的河堤上。
姜二远远望见文轩,招手喊他上岸来歇口气。文轩听见,解开腰眼的草绳,蹚水上岸。他背着姜二家里,把斗篷取下,将绕在颈项脖子上的裤衩拿下来,伸腿套上。姜二家里朝文轩偷瞄了一眼,笑着朝姜二说,“酱油豆”的屁股,怎么比人家的脸还黑?姜二笑着说,在田里做活,只要没人,他就把裤子脱掉!文轩穿好裤衩,走到姜家草屋前的高墩子上,哭丧着脸,朝姜二数起顺口溜。眼望稻米要归仓,雨落水涨泡了汤,沟满河平水齐腰,都怪老天瞎了眼!姜二听了,也骂道,天不做主,人就倒大霉!
草先生又让家丁打锣,喊人去祠堂开会,说,天老这么阴着,太阳被鬼怪虏走,咱们赶紧敬神祭天,求太阳早点出来。
祠堂大院里,乡民们全站在雨中。有人披着蓑衣,有人驮着雨篷,也有人头上,顶只斗篷。草先生站在祠堂的台阶上,他身后,家丁给他撑着一柄黄色的油纸伞。草先生说,嗯,听上河过来的人说,高邮湖倒了大口子,最大的豁口,有七八十丈阔。嗯,蚌蜒河大堤,已被人扒开。南边的湖东大圩,北边的百庄圩,东边的南官河大堤,全破了。嗯,咱们荒田一带的官河北圩,藁秸庄圩,柳舍圩,无一幸免。嗯,咱们村庄,好在条在河堤上,半片庄子,还露出水面。嗯,天上在咄咄地落,太阳被魔怪虏走了,我们得赶紧祭神求晴,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没钱出力,祷祝上苍,求太阳早点出来。
姜二,文轩,马上忙碌起来。姜二学过香火童子,文轩会“跳魄魄”,他们俩,是庄上祭神求晴的骨干。
庄心土场上,朝天竖起一根毛竹。毛竹上,挂土地神像。神像四周,拉着粗壮的红绸绳。姜二,文轩,另有五个村夫,穿血青神衣,戴斗篷,手拿木剑,在神像四周,随着鼓点蹦跳。神衣胸前背后,缝着一块锅盖大的白布。布中心,写个墨乌的“魃”字。魃,是秃头女妖,旱灾魂,所到之处,杀龙吞云,滴雨不下。(注:《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七个装“魃”的乡民,手抓木剑,左劈右砍,边砍,边祝。雨帝,雨帝,城隍土地,雨不再来,还我土地!“魃”舞,从寅时开始,戌时结束。(注1:《后汉书·礼仪中》“汉旧仪曰:成帝三年六月,始命诸官止雨,朱绳反萦社,击鼓攻之,是后水旱不常和。干宝曰:朱丝萦社。社,太阴也。朱,火色也。丝,离属。天子伐鼓于社,责群阴也。”注2:《汉·高堂隆·魏台访议》:帝王各以其行之盛而祖,以其终而腊。火生于寅,盛与午,终于戌,故火家以午祖,以戌腊。”)
告祝结束,天已二更。姜二没空喘息,他马上换上大红衣,放开嗓子唱歌酬神。姜二会唱徵调。徵音,五行属火,南方,夏象,声调悲苦。古人唱徵调,哀叹徭役不休,民事勤苦。姜二唱徵调,祷祝上苍可怜生民,开恩放晴。姜二唱歌,并不完全学古人。唱到**处,他会从腰眼里拔出唢呐,吹两口高亢的音符,人听了,感觉大火在燃烧。姜二边唱,边吹,旁边腰扎红带的文轩,在他屁股后面,摇鞉呐喊,嗨!嗨!嗨!鞉,就是长柄摇鼓,乡民叫“笨咚鼓”。
姜二在这边唱跳时,土场旁边的道士,已经登台。先前,草先生让人在土场东边,搭了一座七层高的祷祝台。七,火数。祷祝台的数字,皆为七。台七层,高七尺,礓踏子七级,红旗七面。地上跳神的人,也是七个。(注:汉·徐岳《术术记遗》“按九宫算,一、六为水,七、二为火,九、四为金,三、八为木,五为土。”)道长穿灰色苍衣,站在高台上,面朝东南天竺山方向,焚香祷告。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淋,恐不成,敬进清酒脯,再拜止雨,雨止日出,奉牲祷……
雨,还在下。河水,还在上涨。
雨,一直落到阴历八月头上,才止住。
太阳出来了。浑浊的泥水,在太阳的晒蒸下,冒出一阵阵难闻的土腥味。河湾的水面上,漂满了死猫死狗。绿头苍蝇在动物溃烂的肚皮上乱飞。官河两岸村舍,开始闹“时疫”(注:霍乱)。东首的有人过来说,官河下游龙塘堡,一夜瘟死十八人。庄上人听到这个消息,个个惶恐不安。
秋风落叶,寒水冰天。河滩上,草棚子里的人家,一个接着一个,拖儿带女离开村庄,去上河“唱小唱”。妇儒老病,肢残体伤的人,则裹着破棉袄,戴着破棉帽,去东庙粥厂喝粥度命。
夜晚,天空乌黑。夜风中,一两点灯火,在洪水包围中的村庄上闪闪灭灭。周围没有一点声息。死一般地沉寂。偶尔,传来几声打更的竹棒声。
……棒,棒,棒,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棒棒,屋上瓦响,别当猫狗,棒,棒棒,天干物燥,火烛小心,棒,棒棒……
有时,凛冽的寒风中,还会传来敲洋油箱的声音。
……嘭,嘭嘭,饿,饿呀,嘭,嘭嘭,饿煞人啦,嘭……